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,我在十多平方米的斗室里百无聊奈地看电视,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无礼的敲门声,门开处,见一位陌生男子站在门口,我正待开口问找谁,那人已一步跨进门来,大声地嚷:“嗨呀,总算把你找着了。”我有些茫然,那人又大声嚷起来,“咋了,老同学都忘了嗦?十多年前,我们是同学喱,‘帝高阳之苗商兮,朕皇考曰伯庸’,我是曾实呀!”我终于记起来了,10多年前,我在故乡那偷僻的乡村中学上高中,邻桌确有一位叫曾实的同学,此君是镇长的儿子,一位标标准准的花花公子式的人物,印象最深的是,这位公子哥儿虽然门门功课不及格,却独独喜欢《离骚》,尤其喜欢“帝高阳之苗裔兮,朕皇考日伯庸”的句子,几乎每天早读课时,都要大声朗颂几遍。曾实常常毫不掩饰地宣称,镇长的儿子是有高贵血统的,算是“高阳苗裔”,这说法有点不伦不类,让人啼笑皆非,那时,我对曾实并没好印象,大概是因为一个是镇长的公子,一个是镇长统辖的臣民的儿子,“道不同不相为谋”吧。
梳理得一丝不乱,左手提着真皮皮眼前这位一身名牌服装,头发包,右手握着“大哥大”的中年人就是曾实么?曾实并没有在意我的迟顿反应,将皮包随意丢在我床上,顾自在室内仪有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来,翘起二郎腿,打量起我的居室来,似乎挺打抱不平地质问:“咋的,干了这么多年还住这种破房子?40年代修的吧?”那时,我突然间有一种莫名的无奈和愤慨,但也不好发作,便对他反唇相讥“怎么样?高阳之苗齑,这些年一定混得不错吧?”曾实挥挥手,看似淡漠却掩饰不住自豪和兴奋,说:“勉强吧!高中毕业,没考上大学,也好,凭老汉儿的关系招了干,3年前接过老汉儿的革命重担,当了镇长,也算子承父业了,我是‘高阳苗斋’么!哈……哈……”曾实环顾室内,“怎么样?还是单干户?也好,找老婆得慎重,我找的老婆是谁,你知道不?县长的千金!追了3年,总算成功了,对我的事业帮助很大。”曾实总算言归正传了,说他这次是带队出来考察,其他人上了峨眉山,他去过多次没兴趣了,便抽身来看看老同学。晚饭在附近一家表面上看档次还过得去价格比较便宜的饭馆吃饭。曾实熟练地点菜点酒拿烟,有点喧宾夺主的味道。
连续几天,并没见曾实去考察什么,白天,他在自己找的市内最豪华的宾馆里蒙头大睡,吃饭时,他准时出现在饭馆,仍然是熟练地点上一大桌菜,点上酒。这位镇长同学不断感低,每顿两人才吃两三百块,太便宜了,“对你这样的工薪阶层,这种饭馆最合适了。”他说,他又怎知我这个工薪阶层这个月会赤字多少呢?但我是不好启齿向这位远道而来的“高阳苗齑”说出我的窘迫的。晚上,曾实便神秘地消失了。问起,他总是神秘地笑笑,然后埋怨小城还不够开放,卡拉OK厅像六七十年代的电影院,“你们这里咋还不如我们那个山里的小镇开放呢?”他总是愤愤地问。
大概5天后,曾实用他的手机给我办公室打来电话,说是大队人马已从峨眉过来,他也要回去了,邀请我回老家时去镇上玩,末了,他还不忘叮嘱一句,饭馆里还有几顿饭钱和两条“骄子”烟的帐没结,“找人去结了吧!”他似乎在对他的下属下命令。我苦笑着对着话筒说:“我又不像你当镇长的,找谁去结呀?”电话里却传来断线的“嘟”“嘟”声。
曾实走了,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,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。当年的花花公子,“高阳之苗商”,如今真的是镇长么?如果真的是,那么,对我那仍在温饱线上挣扎的故乡小镇是祸是福呢?曾实曾经那么喜欢屈子的《离骚》,读过屈子的“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”的句子么?
我发觉自那次与曾实短短的交往之后,我开始杞人忧天了。